王立义癌症患者

癌症患者

王立义

小姐放疗要出院的时候,来了一位肿瘤外科的病友,我以为她是遇到小姐后过来闲聊的。

“过来啦?你怎么知道我小姐在这儿?”

“我也是过来放疗,看到你姐姐,就过来了。”

“啊?你怎么也过来放疗?”我有些吃惊。

“是啊,昨天原本化疗结束,准备今天出院,医生却通知不让走,转到肿瘤内科放疗,真是烦死人了。”她说话的时候,我发现了比往昔多增加了愁苦,她的眼角有些潮湿,好像才哭过。

她比小姐年轻,才三十多岁。她刚来住院的时候,小姐姐手术刚完,正是术后伤口的疼痛期。她的床铺在小姐的旁边,她当时很乐观。我很婉转地问她是哪儿不舒服,过来住院。她说,医生说我的胸部长了一个肿块,要手术,不过没有事,应该是良性的。我当时虽然为小姐的病情忧愁,但是听说她是良性的,又那么年轻,孩子必定还小,很为她高兴。

“那就好啊!早点做手术是好事,晚了就容易恶化。”

“嗯,嗯,我也是这样想,医生让我手术,我就手术了。”她很轻松地笑着,让我很羡慕,想:我的小姐也是那样情况,那多好啊!

后来小姐手术后出院的时候,她那时已经已经做完手术,还在等待结果,因为安庆不能检验,需要送到合肥活检,一个星期才能知道结果。我们道别的时候,我能看出她心里的不安。

其实我象她这样的年龄时,也经历了这样的不安。

我那医院,给海岛官兵送温暖,一些知名的专家主任上岛给我们检查身体。部队说是每年体检,但是岛上条件有限,而我又在舰艇上,经常出海,所以十多年也没有检查过身体。而我是长跑和游泳运动员,国家二级,年轻,身体棒棒的,也从没有想着体检。唯一的,就是有些慢性咽炎,大概是当兵时旅顺的冬天,很多市民自家烧炕,早晨空气很不好,而我傻乎乎地每天清晨跑步,慢慢地就有了这个毛病。所以我特意去看了五官科,是一个老医生,她仔细检查了一下,说我喉咙中有一块囊肿。她问我,你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吗?我说,我有慢性咽炎,总是感觉嗓子中有东西啊。老医生嘱咐我到大连时,去医院找她。

过了几个月,舰艇靠在大连,我去找老医生。她安排我住院,在“五一”之前,做了小手术。她说,小伙子,估计没事,应该是良性的。我很纳闷,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,我问,恶性的是什么?旁边的小护士笑了,说,恶性的就是癌。我“啊”了一声,说:不会吧?结果什么时候出来。老医生安慰我说:没事啊,小伙子,你这应该是良性的。结果要等到“五一”之后。

那是我过得最糟糕的“五一”。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亲人朋友说,我只是一个人,有些胡思乱想,想的最多的是我才四岁的女儿。既然当了兵,脑袋便是系在裤腰带上,随时有去死的准备。但那是在战场上,死得其所,象这样年纪轻轻得了癌症而死,那样的死法也太窝囊。如果在战场上死,留给女儿的是荣耀,而病死留给女儿的只是贫穷、忧郁、阴影。那个时候,我不停地思索,不想让头脑安静下来,我想着我经历的短暂又漫长的光阴,想象着那还没有度过的未来,可爱的女儿会如何一点点地长大,长大了又是怎样的漂亮的模样?而我的生活有没有改变,我的愿望会不会实现?如果癌症,一切到此结束!我的表面是无比平静的,过来看望我的战友,我对他们什么也不说,他们也什么都看不出来,只是我的内心如海底的暗流汹涌。

所以,我能理解癌症患者初期的心理状态,我说:“你不用担心,没有事的,你这么年轻,不会有事的。”

然而,事违人愿,小姐第二次化疗时,便碰到她第一次化疗。不在一个病床,她只是时常过来坐坐。她依然笑着,却有些勉强,说,我还好的,医生说,我的是早期,化疗了就没有事。那个时候,她还是比较乐观的。

肿瘤外科收治的都是刚发现癌症,需要手术的以及手术后化疗的病人,他们常常还是寄托着康复到正常人的希望。有些人得知癌症后禁不住在病房里哭泣,有些人也许会暗自哭泣。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泣,我就知道小姐姐是真的一次也没有哭过;而我在得知小姐是癌症,医院无人的角落里,哭了很长时间,直到感觉不会再流下泪水时,才笑嘻嘻地去看小姐。

肿瘤内科几乎天天死人,病房里死了一个病人,其他的人就换病房或者睡在走廊加的床铺。明天有新的病人再重新安排住进死了人的病房,医院里就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。手术、化疗、然后放疗的病人大都是癌症晚期,医院治疗的最短时间也都有半年左右,最多的一个病友,前后治疗了15年。这个病友和小姐差不多年龄,前后得三种原发性癌,她自己还是一位医生。第一次是直肠癌,手术后没有肛门,下腹部挂一个袋子排便。她那时才三十多,正是女人的好年华。她说她第一次得癌之后生活质量很差,她说这话的时候,拖带着深心里的叹息。

这我能够明白,所以小姐手术前,医生告诉我小姐有可能人工造瘘,我不同意,我说,无论如何也要把肛门接上,要不,我的小姐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。子宫卵巢年龄大了,不需要,切了小姐也不知道,表面上和好人一样,对小姐心理打击要小。

她第二次得癌是十年后,是右乳腺癌,右边的乳房切除了。再过了五年,也就是现在,得的是肺癌。

我对癌并不是很懂,我问她是不是转移的,她说,不是。她是医生,如果癌转移,无论是什么癌,也救不活,她不可能活十五年,她的癌都是原发性质的。她的的体质或者遗传基因里就是容易得癌。

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始终微笑着,很平静,仿佛没有愁苦。

医院的,我以为是她的妹妹或者亲戚,一问,却是病友。我没敢多问,我想或许她的丈夫早已离婚,孩子在上大学或者在外地工作吧?俚语说:久病床前无孝子。象她这样的病人,连亲人也没有了。过了几天,没有见到她的人,她的疗程还没有结束的,我有些诧异,又觉得是情理之中。

她走了之后,小姐旁边的床铺又来了一位75岁的老太太,是胃癌晚期,大口大口的吐血才住院。老太太每次看到我给小姐姐送饭,就开心地和我说话,她说,我不想治了,我活了这么大的年龄值了,不象你姐姐年轻,我要是再不死,世上就不死人,我难道还要活成为一个老妖精?我不活了,死了还好些,早死早解脱。

老太太笑着很慈祥,表情丰富,声调抑扬顿挫,很风趣。

我说,阿姨,现在75岁也不算大呢,现在的人差不多活到八九十岁的,和他们比起来,您还年轻呢。

她说,唉呀,我从得癌到现在已经三年,这三年已经是赚的,够了。我自己的身体我晓得,这次我是真的不行了,再回家就是等死,死就死吧,我不想治了,儿子偏要给我治。

我说,阿姨,那是你的福气啊!我的一个大娘,得了肝癌,四个儿子,都不愿给她治。我去看望她,大娘说,我那四个儿子是白养了,都听老婆的话,不给我治病,只盼着我早点死呢!我死也就死了,省得气受,可是那痛不是人受的!我看大娘满脸的怨恨与痛苦,我看她的眼神,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那样的表情,感觉似乎都是在诅咒她的几个儿子。我那大娘很快就死了,她死的时候心里是充满怨恨的。

我和阿姨说话的时候,她的孙女,二十多岁的很漂亮的女孩,搂着她奶奶,脸贴着奶奶的脸。我说,您瞧,您儿子孝顺,连孙女也孝顺。

“这是我大儿子的女儿,大儿子离婚,她妈妈不要她,那时她才一百多天,是我用奶粉把她喂大的,那时她是那么点点大的小人啊,她妈妈不知道怎么能狠下心,是我把她带大的,现在都工作了——”

阿姨一边说话,一边拍着她的孙女,话语里满是欣慰与自豪。她总是很乐观,有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是不痛的,她是一个健康的老太太。其实不是,有一次我看见她想起身,痛苦得在抽搐,她缓了缓,才坐起来,和我说话又是那么地轻松。我问她,阿姨,刚才痛吧?她说,痛啊,医院了,每天喝那药太难喝了。我不想喝,儿子说,如果不喝,会大口大口吐血,会更痛的。儿子说这个,我相信,为什么信呢?去年我睡一觉醒来,就不能动弹了,瘫痪了一样,我就喊大儿子,我说我做不了早饭了,我起不来床了!儿子打医院,医生说癌转移到脊椎了,要照光,那机器也真是神了,只照了两次,人就能走了!是真的能爬起来走了,你说那是不是神了?从那之后,我就相信医生了!

由于阿姨坚持不治疗了,很快就又出了院,临走时,阿姨说,我这一走,就是回家等死了,死就死吧,我已经赚了三年活。你心好,好人会有好报的。

我说,阿姨,我要是能活到您这样的寿数,我就知足了。您开开心心的养着,能好的,人老了,癌细胞也长得慢,没有事的。

阿姨说,我开开心心啊,以前那么苦,我都开心,现在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?

在陪伴小姐治病的半年里,遇到很多的癌症病人,他们的身体和心理都遭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,然而他们远比我们想象的坚强。尤其是肿瘤内科的晚期癌症病人,他们有的唱着黄梅戏,有的在病房的走廊打牌,她们很少愁眉苦脸,她们是真的开心地笑着,非常地友善,认识不认识的常常和我打招呼。

“给你姐姐送饭?”

“嗯,给姐姐送饭。”我不认识她,我笑着回答。

“她们都说你是一个好弟弟,我们都很羡慕!”

“哪有啊,我也就是给小姐送送饭,反正我刚从部队回来,没有事,空闲,所以能多陪陪姐姐。”

“那也是你心肠好啊,好人总是有好报的啊!”

在这些常常对我赞扬的言语之中,我心里只清楚一点,父亲去世之后,母亲大都是我的小姐照顾着。父母年老,我没有侍候过他们;父母去世,我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。我也算是天底下最不孝顺的儿子。小姐生病,我不照顾小姐,只觉得天堂里的父母肯定会生我的气。另外,我还明白了一点:这些癌症病人,尤其是到了晚期,他们其实不再畏惧死亡,他们的心里已经接受现实,接受死亡。或者说,死亡对于他们不一定再是恐怖的事,对于深受痛苦折磨的病人,死亡是一种解脱。他们需要的更多的是亲人的关爱,是人世间的温情。

生命是脆弱的,人力不可以回天,我只深深地期望,所有的癌症病人,都能够得到亲友最多的关爱和温情。或许连是高明的医术也拯救不了他们,我们更不能拯救他们,但是我们总是可以牵着他们的手,把爱和温暖给予他们。而且我们每一个人,和癌症病人一样,也都会有死去的那一天;对于短暂的人生,那一天也并不久远。在那生死之间,我们唯一留恋的,或许便是人世间的爱与情怀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明知道癌症病人,尤其是晚期病人,可能希望渺茫或者没有希望,那些乡村贫穷的亲人还是以到处借来的钱去医治他们。

所以,我的那位大娘,才会那样怨恨她的四个儿子。她其实也想给儿子们省下钱,但儿子们为了避免花费冤枉钱,不给大娘医治,让大娘在癌细胞肆虐侵占五脏六腑,让五脏六腑的肿胀、破裂,身体内部流着浓水,人还活着却已经散发着难闻的尸臭味,她如何不在极度的痛苦中怨恨她的儿子,又如何不死不瞑目?

通过死亡,我们可以领悟活着意义。

但愿在我们死去的那一刻,想,作为一个人,活过一次,真好!活了这一生,很值!每一个人终将死去,从这一点,我们和癌症病人并没有多大的差别,让我们用心更好更多地去爱他们,而不是判决他们的死刑。

王立义,安徽桐城,年出生,毕业于海军工程大学,退役的上校军官。在《清明》和部队的文学刊物发表过几篇小说和诗歌。喜欢写文字,却粗糙贫乏,如农田里营养不良之庄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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